「他們在島嶼寫作」出到第三系列,文學朱家──朱西甯、劉慕沙、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唐諾以及謝海盟──紛紛入了鏡,從《願未央》到《我記得》,去聖邈遠的失落,寶變為石的感傷,抑或盟誓驚海嶽的聲音與憤怒,又豈止是一場三十三年夢所能涵括?
吳爾芙早已說過,寫作的人最好要有「自己的房間」;張愛玲更直言,作家還是分散點好,以免相互妨礙──然而這些金科玉律一旦到了辛亥路上這座「用稿紙糊成的家」,便全都不適用了。在文學朱家的鼎盛時期,前來蹭食的文青不僅如拿破崙方陣般,必得輪番上桌就餐,就是到了現在,幾代人依舊共處屋簷下、各自經營各自的營生(會寫作的人就知道這有多可怕,我就無法容忍和另名寫作者長久共處共用同個私密空間)……並蒂花開居然還能各表一枝,開結出迥然相殊的文本風景,此間的奧妙造化,就值得藉由影音的集錦呈現於觀眾/讀者眼前。
《我記得》走進了朱家姐妹素樸的寫作空間,無論是老宅書房或者咖啡館,一些場景甚至生活化到令我微微驚心的地步,不免頻隨運鏡吁嘆:啊!是《巫言》中描述過的鯊魚夾、收破爛場景。啊!是《古都》裏頭雲堡散亂的淡水、氣味如匪澣衣的大稻埕。啊!那書有「幽蘭」二字的北國之墓,在《花憶前身》前半部的長文中亦曾依稀提及:「……我們依禮行事,打一桶水來,用杓子澆濕墓石與碑文。三三老早已不存在了,倒是在這裏,大荒中有石歷歷。」這些文學文本中的微物細節,原來都是現實世界裏頭如假包換的尋常風景,只不過於今藉由作者的召喚移植到紙上國度,歷久而彌新──別忘了,《我記得》的英文片名「I Remember」,用的可是此時此際的現在式。
導演林俊頴真不愧是與朱家相識四十載的「蹲點者」,一些段落懂得重重拿起輕輕放下,比如由胡、張因緣而來的文學啟蒙,比如《三三》背後的詩書中國禮樂江山以及伴隨而來的省級情結,比如那些人生道途上短暫交集而後相忘於江湖的人:被隱去真名的「喬」,每月開門七件事就要散去萬金的「儒商」,吳念真、駱以軍的身影則以極其隱晦的方式出現在電影當中……至於仙枝一流,就讓無人題名的好天氣隨著風流雲散、悉數落盡可矣。
紀錄片末後,導演和傳主之一的朱天心來到場前同觀眾會面,我舉手問了兩個問題,但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朱天心對影片中「張貼春聯」一段的反饋:春聯的作者原是名附近的警衛(記得不錯的話,姓吳),長年孤家寡人的,但是頗有些自娛之藝,書法允為其一。而之所以選擇張貼他贈送的、而非張大春年年捎來的春聯(朱:張大春送的,我們可都還一一收好),是因為考量到:也許那些月黑風高的夜晚,當警衛在巡邏街坊巷衖之際,能夠從朱門上張貼的字帖,獲得一份「被需要」、難以為外人道的寬慰──這裏頭有一種非常精微而深刻的人情洞察,不是明面上普天同慶式的張燈結綵,而是行經幽谷暗路時的燭照,在那混沌的、蒙昧的,深淵般絕滅之處有太和清光初顯,就是文學之為文學。
【資訊】
片名_我記得(I Remember)
導演_林俊頴
上映年分_2022(臺灣)
備註_個人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