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柯孟融執導的《咒》,想起以前聽臺大柯慶明教授談過「咒語文本」:利用形符、聲符和語義之間的斷裂去創造出一種神秘氛圍,空洞的能指帶來疏離效果,疏離則導向「敬」或者「畏」,之後再藉由反覆的吟誦創造出凜然難欺的儀式感──而儀式感,不啻是維繫信仰本身的重要手段。又比如日本東密體系中的「秘佛開帳」,平素不見天日的神佛於特定時節經廟方取出,顯露真身,信眾則不辭千里前往參拜,供奉,由是更加堅定了潛心向道的意志。
延續咒語文本的特性,據電影《咒》中雲南大和尚提供的說法,那句「火佛修一、心薩嘸哞」其實是閩南方言「禍福相倚,死生有名」(片中的用語是閩南方言,理性勿戰)的音變;然而,語義不詳的方塊字再搭配上「呼麥」式低沉的喉音唱法,傳譯之際就益發顯得詭譎難蹤──其實,如若將辭面抽換成「喝了搖曳,心繫無碼」亦無不可,但其所召喚出來的內容聯想,勢必全然不同……但正是這份「不同」,恰恰呼應了電影所欲傳達的意旨:是人的意念,模塑他們所見所知的世界。
就形式而言,《咒》大量採用手持運鏡、監視器或電腦螢幕等「非正規」影像,畫質本身的呈現(粗顆粒、偏斜取景、超自然震動)率先延來了危疑與不安,又因為其視角貼近第一人稱,是以更能營造身歷其境的臨場感,使情節內容自虛擬的影音維度外溢至現實當中,宛如瘟疫般感染觀眾的感官神經。
而網路上許多討論心得更著意圍繞隱密地道中散亂擺置的鏡子開展,或有言鏡子是作為穿梭陰陽界的路徑,或有言是為製造幻象、淆亂佛母,兩種說法其實並非全然相悖,可以想見的一種情況是:惡意之神就在鏡相與鏡相間循環往復地游移,可是重層迴映下不斷形成虛實相參的時空,就如同希臘神話中米諾斯迷宮困鎖住可怖的牛頭怪般,得以間接控禦(或削弱)來自佛母的詛咒之力。
另方面,「鏡子」作為恐怖電影或諸多文學文本裏重要的道具,其中一項功能在於「映現」、「照見」──乍看之下,萬事萬物均能藉以等比還原,但鏡中方位卻是和物理世界截然相反;事實上,整部電影的確運用了許多意象來詮釋「反」的概念:行進方向陡變的摩天輪和隧道列車,手背貼靠手背的結印,集體旋過身去(道觀)或轉過頭來(陳家村小房間)的神像,更甭提觀眾受女主角蠱惑、信以為真的祝福語義,最終竟遭致全然的顛覆……「反」並不是一刀兩斷的絕裂,而是一體兩面的連結,正如同「禍福相倚,死生有名」所諭示,《咒》究竟是善是惡,往往只在一念。
最後說說本部電影的美術,實在是頗令人驚豔!尤其考量到在光源動輒不足的情況下,無論是陳家村場景(白內褲小隊、夜半出巡等)、地道布置乃至於紅光豔異的頂樓房間,均透露著頹敗而淒迷的美感;而牙齒、頭髮等人體部件搭配上高彩的符籙和壁畫,皆成功營造既驚悚又壓抑的畫面張力。
至於地道深處的大黑佛母像,仔細瞧瞧,祂身上豈不同白內褲小隊、祭品少女以及後來的女主一樣,鐫滿了符文?觀眾普遍覺得其造型夠磣人了,不過因為我去過香格里拉的松贊林寺,寺院高層有一座相對寬敞的護法殿,壁面上繪飾的諸多神祇「面容」,基本就和電影中的大黑佛母相仿,既空洞又深邃。另外,也讓我想起西藏山昌珠寺的依怙殿──是的,殿中所有的護法雕像和塑像,全都像是「大黑佛母」那個樣!或雙身或多臂,或頭長尖角,或手持煙斗、刀劍,並且所有的鬼神面部均以五色經幡或白哈達遮覆,來客只能隱約由布料起伏的角度,去想像後頭的廓形。
不過和電影中相反的是:這些宗教殿室,其實都是女性止步的地方。
【資訊】
片名_咒(Incantation)
導演_柯孟融
上映年分_2022(臺灣)
備註_個人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