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文字不是你的文字──讀吳鳴〈文字弱智化,如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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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演進的數位時代不啻加速了語言/文字的新陳代謝進程──對出生於千禧年以降的這批網際網路原住民而言,語言該怎麼說、文字該如何寫,只怕他們認為一切「雨女無瓜」(圖片來源:CTPphoto)。

吳鳴刊載於2022年3月號《文訊》雜誌的〈文字弱智化,如星火燎原〉一文,還挺有意思的。我研閱後雖不至於「笑到不行」,但某些段落確實令人莞爾,比如「不然就是嗨到不行,好吃到不行,好看到不行,美到不行,爽到不行。殊不知像我這樣的花甲男孩,最怕聽到的就是不行」;「市場賣菜的阿桑見人就喊帥哥,喊得我差點兒以為帥哥是罵人的話」;「媒體充斥斜槓人生,我們常常遺忘了自己的本業是什麼。不能當飯吃,賺不到錢,開不了店,出不了書,就別在那兒斜槓來斜槓去了」。云云。

歸結起來,作者針所欲砭的「弱智化文字」,大抵有三項病癥,其一為「外來語氾濫的表述」,比如達人、小確幸乃至於視頻等;其二為「過分誇張的表述」,常見者包括大師、破表、嗨翻天等;其三,則為「去語境」──我是說「去脈絡」──的表述,歲月靜好、移地、亮點等均可援為其例。

就「外來語」的部分而言,有問題的或不在外來語,而在於使用上的「氾濫」以及閱聽上的「不習慣」。正如該文中所言,「諸如教育、經濟、哲學、政治、社會、新聞,都是日文漢字,甚至我的本行歷史亦是日文漢字」,這些指涉範疇相對抽象的日文漢字,於今不僅頻仍出現於各大學術研討會間,就連學術研討會的標配──「便當」,原也是舶來的用語。然而,大概已罕有人堅持使用「盒裝餐食」或「飯盒」一類固有稱呼來取代「便當」罷?畢竟經過長時間的潛移默化,這些詞彙儼然由異鄉過客轉變為在地住民,生根於日常溝通的語言沃壤;依此為據類推,當「小確幸」氾濫到一定程度,或將開展出語義更形豐饒的沖積扇或三角洲(相比於村上春樹式的定義)?亦未可知。

比較有興味的是「達人」這個詞。周婉窈教授在吳鳴FACEBOOK的留言欄裏出聲道:「1603年陳第寫〈東番記〉就用『達人』阿,看來也是跟日本人學的?」吳鳴回曰:「這部分我不是專家,可能要另請高明。」若揆諸史典,「達人」一語出現甚早,不僅《論語》裏頭出現過「己欲達而達人」,《左傳》中亦有「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的表述。無論用作動詞或名詞,總不脫「知能通達」之意,總使語義和今時報刊雜誌上常見的「XX達人」不盡相同,但考量中、日在歷史上你來我往的重層交流,「達人」宛如花開並蒂,各表一枝──而其背後千絲萬縷的互涉關係,似也不宜截然斬除。

只是,明明固有的語料庫中已有專家、能手等現成說法,何以「達人」一詞在今時今日相對活躍了起來?我想起玄奘譯經,不稱「智慧」而言「般若」,除卻有「生善不譯」的考量,更藉以達致了文學修辭的效果──「陌異化」。是以捨專家而就達人,當中興許有幾分相類的「情結」?畢竟「專家」已令不少人聯想起訓練有素的狗(雖說在愛因斯坦原初的發話脈絡中,專家和狗的關係也並不是那樣浮面),而「達人」挾帶東洋的新潮味飄洋過海,比較起來更顯摩登、更具吸引力,因此受到廣泛的使用,也並非不能理解……但說不定假以時日,當「達人」一語變得過於通俗而熟爛,專家、能手等又將重新襲捲閱聽版面,用以標記真正的精通之人。

至於「過分誇張的表述」,當中有很大部分或拜網際網路通達之賜,眾家媒體為了在內容產出過賸的數位時代搶眼球、拚點閱率,標題與用字開始愈下愈重鹹,動輒「震怒」,屢屢「瘋傳」,一些頭銜同樣給得隨意(嗯,另個媒體上常見、言過其實的稱譽,我以為是「臺灣之光」),彷彿不妄自托大、進行誘餌式包裝,就不足以「吸睛」,從而「讓億萬人震驚」!

而諸如此類過分誇張的表述一旦落實於日常對話,「大師」的巨帽滿天飛、隨機遮罩在某某某身上,也就不足為怪了。不過,該文中所舉一例值得再行覃思:「……還有那位不會寫書法卻大談漢字之美的藝評家,連一篇論文都寫不齊整,靠著大眾演講,偷幾句朱光潛《談美》,鈔幾行李澤厚《美的歷程》,竟也成為美學大師。」我以為重點不在於美學大師是否會寫書法(同理,食評家不一定會做菜,影評家不見得要當大導演),重點應在於其人錯漏百出的摘述、論證和引譬連類──美言不信,美學大師本身專業學養的不足,才足令他枉擔了「美學大師」這個虛名。

至於最後的「去脈絡的表述」,其實不妨由消極面和積極面進行檢視。文中列舉的歲月靜好、移地等,或分屬等而下之的情況,但這類張冠李戴的用法也並非大太陽底下的新鮮事──瞧瞧每一回,面對那種自說自話、各執片言的社會事件,新聞媒體每喜以「宛如一場羅生門」收結……我合理懷疑這群報導者當中,到底多少人真正看過黑澤明執導的《羅生門》?又是否明白電影和芥川龍之介小說〈竹藪中〉的關係?這樣說來,此等約定俗成、不求甚解的挪用,是不是也算得上某種程度的「去脈絡」呢?

若發揚箇中的積極面向,「去脈絡的表述」有時亦能激發奇特的語言效果,比如枕石漱流和枕流漱石,每下愈況和每況愈下及其衍生義,倒也在原典的基礎上勉力開綻妖饒的惡之華,逐漸為閱聽受眾所理解並接受;至於「翻轉教學」、「斜槓」一類,有時興許不是用語本身的問題,而是實際的作為力有未逮、卻兀自透過種種修辭話術包藏,可若要據此歸咎於「文字弱智化」,不啻是李代桃僵了。

拉拉雜雜攀扯一堆,大體而言,我還是覺得吳鳴文中點出的問題的確存在,也值得眾人重新省察──這些問題造成的最大後果,就是致使每回獨特的事件經驗,在充滿縫罅的表述間逐漸趨於同質、平板、無個性,乃至於暈渙失真;但是另一方面,我以為時下弱智的文字貌似繁衍增生(所謂「星火燎原」之勢),其實不然;早在前網路時代,此類現象恐或已成常態,只不過在數位工具的推波助瀾下益發浮顯,得以無遠弗屆地充斥於眾人眼前。

又,重審吳鳴這篇文章的原標題〈文字弱智化,如星火燎原〉,不知為何我想起早些年余光中、思果批評所謂XX化(ize)、XX性或XX度(-ty、-ness等)等效顰的翻譯腔……幾經運去代遷,如今媒體三不五時以「知名度」替代「名氣」,以「頗具可看性」表達「好看」、「值得看」之意,所有人也已經見怪不怪了。唯一不變的是:每隔一段時期,總可見不少有識之士跳出來大聲疾籲、力陳語言文字墮落之害,其意圖振衰起蔽的堅韌心志,尤令我輩銘感。

套句作家蘇心的話:「哪有什麼歲月靜好!只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

【資訊】
 
備註_吳鳴〈文字弱智化,如星火燎原〉一文原載於2022年3月號《文訊》雜誌;另由原作者張貼全文於個人臉書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pangmingfui/posts/4821677014622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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