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女人心》、《地下情》後,關錦鵬所執導的《胭脂扣》(Rouge)一推出即造成不小的反響,本片不惟囊括第廿四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最佳攝影、最佳改編劇本、最佳美術設計以及第八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剪接獎等諸多重要獎項,更獲得海內外一致的賞識及推崇;《胭脂扣》的拍攝,可說將導演關錦鵬的電影事業推進到另一個高峰。作為其時香港的新銳導演之一,關錦鵬擅長以細膩靈巧的表現手法捕捉影像畫面和其間幽隱曲折的情態,落實到《胭脂扣》裏,無論是綺宴前的笙歌詠樂,還是浮世男女的生死情緣,這些載浮載沉的記憶斷片透過鏡頭顯影,都在在觸動了觀者的心緒;而當中張國榮(飾演十二少陳振邦)和梅豔芳(飾演塘西名妓如花)的精湛演出,至今仍令人銘感,要為兩大巨星戲內戲外的悲喜人生墮淚。
「正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做戲是將做人的酸甜苦辣一場一場的做出來,不過做完戲就一樣是躲避不了。」故事本身是輪迴的,相似的情境,不同人搬演而已。雖然嚴格說來,《胭脂扣》在關錦鵬的導演下恆常瀰漫著陰鬱的鬼氣,不僅片中男性演員的個性不夠硬朗、陽剛,片中的主要劇情架構也稍嫌單調而樣板:富貴人家的少爺在風月場所邂逅一位煙花女子,幾番往來酬作,便雙雙墜入了情網,並在龐大的家庭和經濟壓力下辛苦艱熬著;最後,因忍受不了現實的磨難,兩人相約吞鴉片殉情,為這段不倫戀曲劃下哀愁的休止符。然而,小說的原作者(同時也是本片的電影編劇)李碧華不愧是一位鬼才作家,劇中別出心裁,安排女主角回到人間世尋找未赴約的舊情人;在發現自己傾慕愛戀的男主角竟違背誓約、負情偷生後,女主角決意將訂情信物歸還男方,並默然離去,乍看之下平淡無奇的結局,反而使這齣悲劇充滿濃厚的傳奇色彩。
電影裏頭,如花重返陽世,在報館裏遇見了袁永定(萬梓良飾)。袁者,緣也,當年十二少初識如花,所憑藉的,無非也是一個「緣」字罷,報館的相會,開啟了人鬼間一段短暫又微妙的鍵結,而永定的女友凌楚娟(朱寶意飾)在獲悉如花的身世境遇後,也從原本敵對的態度轉而為同情,願意協助如花尋找她掛記了幾十年的意中人:陳十二少,一則扣人心絃的塘西故事於焉隨著鏡頭鋪展開來。
「他日觸景更添情懊惱,虧我懷人愁對月華圓。」那該是多少年前的場景了,通往石塘嘴的路上,新舊風景交相疊映,如花在雙層巴士上憶起過往,那個時候,太平戲院每月輪番上演著背解紅羅、金葉菊、夜吊秋喜,以及陳世美,她惘惘地說道:我們姐妹們總是買大堂前座的位置,一列十張貴妃床,三元一個座位……還有當年號稱塘西「四大天王」的倚紅、歡得、詠樂、賽花,還有盛極一時的金陵酒樓……鏡頭閃現下,如花那一襲黑底繡花的長旗袍多麼寂寥,彷彿才極盡歡場生活的金迷紙醉,轉眼間卻在摩登都會中惹上塵埃。
星移物換幾度春秋,塘西不復為塘西,持續變動的城市,經年累月後便生出跨時代的蒼涼美感與頹靡風華。半個多世紀的磨洗,遷化的自不惟有人間風景,《胭脂扣》裏,編導們暗以如花的纖柔多情對照凌楚娟的好強獨立,不同時代,反映出不同的愛情觀、男女關係和命運。作為一對現代愛侶,永定和楚娟並不沉浸在古舊的迷離感傷中,畢竟十二少的挑達風流、如花的癡心深情,這些特質都不屬於他們這時代,在協助如花尋人的過程中,兩人的相處模式與互動屢有變動、調整,大情大性的楚娟和溫柔敦厚的永定也從如花與十二少的交往上重新省視了彼此的關係。就在一夜纏綿後,他們展開如下對話:「你會不會為我自殺?」「我們哪會這麼浪漫呢?」「只是說會不會?」「不會,你呢?」「不會。」由是觀照,現代人在排解情感疑難時,竟顯得理智而沉著了(或許,正由於選擇的機會太多,因此不再抱持「浪漫」想法的緣故)。
如花和十二少走上了不蒙應允的路子,沒有全然的超脫和灑然,有的只是無邊無盡的荒涼:遇合,等待,尋訪,時間掩不住浮世跌宕,卻變質了情感;看盡世態炎涼的歡場女子,早該練就一身銅皮鐵骨,卻在愛情裏重新回到脆弱之初。電影中一幕,兩人臥躺在賃居寓所的床蓆上,十二少吞吐著鴉片煙香,如花則將過往求得的籤詩一一攤展,彷彿獨白般念著,嘆著;籤上晦澀不明的讔語終無法經緯真實人生,濃重的宿命氣息更將一切指向虛無。
「人世無緣同到老,樓台一別兩吞聲。」究竟什麼才是愛情真正的模樣?刻骨相思唯有病,忍看恨怨解不勝,當中的廝守或者離棄、承諾或者叛變,不都是無常因果?偏偏有人參不透,執意將自己束縛成一個等待的繭,總以為至死不渝的等候終會換來真心,總以為,會有什麼冥冥的牽引,使失去音訊的兩人如同斷線珍珠般,重新被命運的絲繩串起。撩人的愛情啊,一旦揭開了謎底,便注定來到盡頭。死前,如花與振邦在暗小的房間內締結盟約,待毒性發作後,兩人便緊緊擁著對方,彷彿跌入一個踉蹌的夢境一一愛情,有時豈不就是最銷蝕人的鴉片?
如花深情在眉,孤意在睫,電影中,面對陳家的洶洶之勢,如花單刀赴會,充份展現出「風塵奇女子」的風骨,並毫無懼色地在陳家長輩面前剖明她與十二少的心跡,然而紅顏薄命,現實的侵逼和一種出於本能的對愛情的佔有欲念,終使她賠上了一生的情動;只是無法看透愛別離的宿命,癡情最毒。
電影末後,一行人幾經輾轉,終於在片場一角找到了振邦一一一個落魄潦倒、靠跑跑龍套糊口的老人,當年玩世不恭的富家闊少而今鬢也星星矣,體態更因長期的操勞,顯得笨拙、龍鍾;而未曾衰老的石塘鬼妓,仍舊一派葬花女子的綽約風姿,兩相對照下,更憑添了幾分聊齋般的淒豔。蹣跚了好些歲月,這次會面,也寓有作別的況味,絲絲縷縷,都是悵絕。於是,又回到人生如戲的隱喻裏,千言萬語,如花僅選擇了一句:你看斜陽照住那對雙飛燕……斷斷續續的粵曲唱詞散入料峭的春夜,散入回憶的風中,片場小閣樓上,身軀佝僂的十二少與如花雙雙對望,半世紀的洪荒歲月成為一大段嚴厲的空白,隔絕人鬼殊途的兩者,彼此間最後的交集,也只賸得一句:「謝謝你還記得我。」臨去前,她緩緩解下掛戴五十多年的胭脂盒一一曾經代表二人私訂終身的信物一一交還給陳振邦,「我不再等了。」如花轉身離去的片刻,鏡頭開始緩緩迴旋,光影迷離間,彷彿又回到一九三三年,那個如夢如幻、若即若離的夜晚,振邦與如花因一曲〈客途秋恨〉埋下情根,其間也熱烈過,荒唐過,如今回首來時蕭瑟處,忽覺煙花不堪剪;而如果,相守的生死盟約到頭來亦不過水月鏡花,空留癡情憾恨,那麼人生,又有什麼是真正值得等待與眷戀的?
「十二少:三八一一,老地方等你。如花。」故事本身或許要被遺忘的,只是,那穿越時空的泛音仍在喃喃私語,仍被不肯安息的老靈魂所傳訴,正如同當年,豔紅綺綠的石塘妓館中,如花對著鏡裏朱顏,款款地開口唱道:涼一一風一一有一一信……而君歸無期。
【資訊】
片名_胭脂扣(Rouge)
導演_關錦鵬
上映年分_1987(臺灣)
備註_個人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