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端午佳節，想說找一部跟「蛇」有關的電影：《青蛇之萬獸城》播到一半，我愈發覺得白玉法師和青蛇妖王之間的兄弟情不單純，看看那污了三觀的對戲台詞：「可是我對你，我下不了手啊。」「你殺了我，我就不用左右為難了。」「你為了區區一個法師，捨棄大位，背叛種族，這麼做值得嗎？……值得。」然後再看看女主角──雖然這種自帶BL氛圍的電影，打醬油般的女主角通常不會太重要，但是……主演的是投資方大股東的親人（或情人）嗎?!面容和演技完全撐不起氣場啊！要是女主角如此這般的段位，男一選擇和男二在一起，應該也是很合理的吧?!
特效、服裝和場景美術做得不錯，世界觀的設定有漏洞但猶能理解，可是情感氛圍的不連貫，就未免令人出戲，男主角間三番兩次突兀的關係轉折，逐漸讓敘事走向傲嬌屬性；而最後妖王捨身、與法師融合為一的連結，不僅跨越了性別界線，無疑也跨越了物種界線──這樣一來，《青蛇之萬獸城》似乎又能夠與傳統的《白蛇傳》沾上互文的邊了。
揆諸角色與情節設計，對我來說最大的亮點卻是當中徵引了〈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首詩歌在後世流傳的過程中，逐步成為男女訴衷腸的綺辭，但在原初的語境裏頭，這可是一名船伕（越人）頌讚王子（鄂君子皙）丰儀俊美的內容──沒錯，詩歌中並未具體點出性別，不過從脈絡中仍可推敲打槳的船工誼為男性，首先古典父權社會中的用語｢人／人類｣（man／mankind）多半指涉男性，倘若為女性泰半會額外標記出，比如越女、織女、浣衣女、採桑女等；其次，鄂君子皙是貴族兼令尹（宰相），因此身邊少不了隨扈，若干人等既乘船而渡，打得動槳的人恐怕也是男性；再來，鄂君子皙在聽聞下屬翻譯越人的表白歌曲後，竟｢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也就是上前擁抱對方、再將一條斑斕的繡被披覆於越人身上。若以時代禮法而言，兩者同性別的機率更大。
另一方面，這個敘事還是被間接引述出來的：楚貴族襄成君受封當日，在一行人簇擁下，穿扮華麗地來到水邊，準備渡河。大夫莊辛傾心於襄成君不凡的儀表，不僅自願領他渡河，還進一步提出「把君之手｣的要求；然而此等逾越分際之舉，讓襄成君大大地不高興，為了緩解尷尬氣氛，於是莊辛就對他講述這個｢王子與越人｣的故事，言下之意在於：連一個低階的船工都能蒙獲令尹垂青，何況我還是個大夫呢？今欲執子之手渡河，又何不妥之有？聽完這番譬解後，襄成君想起自己年輕時本來就被長輩們認為很帥（｢吾少之時，亦嘗以色稱於長者矣｣），於是｢願以少壯之禮，謹受命｣，欣然同意莊辛一起手牽手的要求（?!）。
鄂君子皙的故事還有後續。由於當時政局紊亂，鄂君子皙作為令尹，其實身不由己：君父駕崩，手足為爭王位而相殘，國仇家恨的塊壘誠然不足為外人道。據學者專家考證，｢與王子同舟｣一事就發生在鄂君子皙決意自盡的前幾日──人生最後的光景裏，在山重水複處彼此如同泡沫般邂逅一場，即使言語不相類，心意卻能相通──那是素昧平生之人，對自己發出的由衷禮讚，聽了又如何能不感慨遙深？此等歷史發展，無形中也和《青蛇之萬獸城》後段、妖王｢竹葉青｣自我犧牲的情節產生鳴應。
不過，也有學者不同意典故中的「鄂君子皙」係楚共王之子，而可能是指楚懷王之子，畢竟兩人的字（子皙）相同。這是後話。
〈越人歌〉典出西漢劉向《說苑》，大學時代曾修習中國文學史，教授便說解過〈越人歌〉，甚至要求我們抄錄一段文字：「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𩜱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踰滲惿隨河湖。」這段語義不詳的內容，其實稱得上是〈越人歌〉的原音重現，只不過它是經由古漢語／漢字形式假記了古越語的發音──順道一提，古代的人說漢語，發音跟現代是不一樣的，｢聲韻學｣就是一門旨在擬測中古、上古漢語發音的學問，修習過的人就曉得古漢語根本是另一門外語來著，所以不要妄想穿越回漢唐，能夠和時人順暢溝通（就算可以筆談，也要本身精通文言文）。
為了破譯不知分屬南島語系或壯侗語系的〈越人歌〉，前此語言學家曾使用占語、馬來語、壯語等進行對勘，意圖還原語義；學者鄭張尚芳則使用對音條例相對規則的泰語、輔以其構擬的漢語古音體系逐字校譯，比如說原文中「昭」與泰語เจ้า音近，含有君王、主子之意，也和「昭披耶河」（แม่น้ำเจ้าพระยา）的「昭」系出同源──事實上，只要是泰國王室的成員，均稱為「昭」（世襲）；而「昭披耶」的本意，則是一種高階（非世襲）的爵位。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在泰國文化中，「搖船」本身有時會被當成「性行為」的隱語；所以泰語中形容「大齡剩女」會用ขึ้นคาน，字面意思是這艘船一直被放在船架上，沒有出航──觸類旁通的雜駁知識真是有趣！
【資訊】
片名_青蛇之萬獸城（Cyclophiops Major）
導演_黃永剛、金王來
上映年分_2020（中國）
備註_個人觀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