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中文系名譽教授、作家暨翻譯家林文月逝世(1933/09/05-2023/05/26)。
對我而言,林文月是系上的大學姐,是老師的老師,是成就斐然的作家、學者與翻譯家。她的散文從容嫻雅,以緜澹的氣韻見長,字裏行間既體現溫柔敦厚的傳統詩教,也蘊藉著細膩而豐美的人情──樸、華並蓄處,適足以沉澱出一顆張弛有度的文心。
事實上,林文月在文學方面的成就和造詣已有公論,此就不再贅言;我印象比較深刻的,卻是幾件「小事」:
其一,某回聽她演講,提起自身的「翻譯事業」,不少日本學者因知曉她翻譯了《源氏物語》、《枕草子》等名著,就訝歎她何以能養成如此淵厚的語文底蘊,她就回答道,是由於小時候在上海的日本租界區出生,接受了日文教育:「……直到小學六年級搬到臺灣為止。」語畢,往往自己也不好意思地赧笑起來,我們聽著聽著也跟著笑了。至於如何持續精進中、日對譯的能力,就是後話了。另外,林文月也對嚴復標舉的「信達雅」原則提出自身的洞見:信、達可矣,「雅」則未必,端賴於原文脈絡中發話者的身分與口吻而定(記得她舉了某位印地安老酋長的例子說明,既然他使用的是接地氣的庶民語言,譯者自然無須麻兮兮地咬文嚼字)。
其二,雖然在翻譯上甩開了「雅」的包袱,但創作之際卻似乎難以逃脫「雅」的束縛。她自言早先曾練習創作小說,但成品交給老師審閱後,卻遭到嫌棄:怎麼筆下的村姑農婦都如同大學畢業般,日常對話動輒文謅謅的!於是後來多投入散文的寫作,卓然自成一家。有時演講分享學思歷程和創作心得,則難免遇上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寫作時,你心中預設的「理想讀者」為何?儘管已積累數十載創作經驗,經此一問,仍舊不免語塞……實際的情況是:在投入寫作的當下,讀者尚在遠方,讀者尚不存在。
其三,過去導生宴上曾聽聞方瑜教授口述,儘管她與林文月都在臺大中文系服務,但早先彼此並不特別熟絡。
時值方瑜懷孕期間,某天她拎了個現成的便當、正準備回家休息,卻在路上巧遇了林文月;雙方稍微寒暄片刻,林文月見她隻身單人,仔細打量一番便施施然離開。孰料幾個小時後,家中電鈴響了,方瑜開門竟發現是林文月著意熬燉了一鍋雞湯,專程送過來給她補身。
「應該是看我一個孕婦還自己拎便當,所以特別費心下廚,想讓我多補充些營養吧!」方瑜教授半是苦笑半是自嘲,當然,內心對此善舉無疑是充滿感激的。
談到餐食,又不免想起林文月的名著《飲膳札記》,無論是家常的炒米粉、蘿蔔糕,抑或慎重其事的紅燒蹄參、佛跳牆,桌筵間的聚散恰如一幕幕人間煙火,每令人齒頰生香,記憶留芳……順道一提,我過去的確也多次在臺大附近的食鋪,見到方瑜教授獨自採買便當的身影(並且看起來是備置全家的份量)。看樣子從年輕到老,這圖求溫飽的勞動慣習誠然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