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一切親愛的──《富都青年》

看了《富都青年》,我再次確認:鄧麗君真的是東南亞天后!片中選了她的〈千言萬語〉,雖然是翻唱,反而更有「唐人落番」後,一份憊懶的南洋味道。圖片是吉隆坡一景(圖片來源:個人)。

王禮霖執導的《富都青年》(Abang Adik),成功喚起我再訪吉隆坡的念頭。

馬來西亞向來予人族群多元、文化豐富的熱帶印象,而吉隆坡作為馬國的首善之都,除了坐擁相對發達的經貿條件,也以繼古開今的重層地景,在國際社會間嶄露頭角;然而,卻是在大都會不為人知的角落深處,麇聚著一群遭受主流社會放逐與賤斥的人:貧戶、偷渡者、外籍移工、跨性別人士……正如同電影名「富都青年」所喻示,由吳慷仁(阿邦,Abang是馬來語哥哥的意思)和陳澤耀(阿迪,Adik是馬來語弟弟的意思)飾演的兩兄弟(富都青年),正代表著這類失根離散的群體,他們茍存於盛世邊緣,為維繫大我運轉而貢獻己力,卻始終只是漂泊無依、沒有身分和歸屬的局外人。

作為天生喑啞的殘疾者,阿邦「失聲」的困境在諸如侯孝賢《悲情城市》一類電影中已有先例可循,不同之處在於《悲》片中的男主角亟欲自證族群身分,而勤懇向上的「富都青年」,卻連享有國籍的資格都沒有。推擴來說,片中大部分的角色,包括孟加拉工人、緬甸女孩、跨性別的Money姨等,無一不在爭取身分(不論有形無形);因為有了身分,才能理所當然地被看見、確認自我存在的意義;才能回歸常軌、替小我發言,從而與過往歪斜的命運和解。

儘管活得如此認真認分,隨著情節轉折,觀眾卻不難從鏡頭語言的變化,感知兩兄弟每況愈下的處境:從一開始繽紛鬧熱的日常互動,到意外發生後、漸趨寡淡的畫面色調,再到阿邦身陷囹圄以降,獄室內游移的光影宛如刀劍般切割其形軀,彷彿他已成行屍走肉,正一步步邁向無光的所在。王禮霖在上世紀末曾經渡海北上、在臺灣擔任移工,此間所受的不公際遇,使他分外能體會人情冷暖;然而,比起開口見喉式的控訴,當他初執導筒,電影中更常見的是一份同情共感,以及對富都青年(們)所流露的真誠而悲憫的情懷。

電影由流離共相切入,在細節處亦多所琢磨,比如一幕墜樓場景,頭破血流之餘,命喪當場的工人同樣下身失禁,符合實際的臨終情狀;吃水煮蛋的時候,哥哥多半只剝一半,以手托持蛋殼謹慎嚼食,弟弟則將外殼悉數剔除、三口併兩口囫圇吞吃……不同的習慣,卻側面烘托出兩人迥異的個性。

而最令人感到印象深刻的場景,除卻獄中和法師相見、吳慷仁一氣呵成的手語演出,在Money姨的生日宴上,「怪胎家庭」(Queer Family)的成員難得相見歡,阿邦和阿迪卻各自兜懷心事、相擁共舞,在回憶畫面的蹁躚交錯下,彼此間且形成了十分幽微暗昧的情感位移和投射……揆諸其舞踊姿態以及前景那片暈糊的瀑布燈影,我認為這段其實是致敬了王家衛的《春光乍洩》──只不過在王家衛電影裏,梁朝偉的角色常常是那個(被迫)留下來的人,如今吳慷仁飾演的阿邦,則是先行離開的人──他用離開換取阿迪展開一段新的旅程,不捨之中有豁達和成全,更有千言萬語也難以道盡的愛。如同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隨筆集《留住一切親愛的》中的一段話:「我們身在何方?我在黑暗之夜寫下此文。在戰爭中,黑暗不與任何人為伍;在愛裡,黑暗確認了我們緊緊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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