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又見人──欣聞楊牧全集出版

真正開始寫作的時候,也被人說過像楊牧。幾名同學說了,我並未放在心上;後來是在文學獎的評選場合,評審委員同樣覺得文章像楊牧,「但沒有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我開始有點警醒──寫作的人,不能以「像」作為目標;像的,永遠是仿品。(圖片來源:CTPphoto)

以前在臺大唸書的時候,中文系方瑜教授開杜甫詩,開李商隱詩、開李賀詩,就是不開王維詩,因為「王維詩很不好講──『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這有什麼好講的?」

近日欣聞在出版商的操持下,分作五卷、總共三十大冊的楊牧全集即將問世……又想起楊牧離開那年,曾在網路上讀到洪範書店葉步榮先生懷念楊牧的文章〈空山不見人〉。兩者皆出身後山花蓮,本為中學同牎,相識近七十年不算,期間還一同投入文化事業,潤養無數早熟的文學心靈;當知交遽歸道山,活著的那方猶仍站在人生邊上,代替故人迴望來時風景,不免打從心底生出春芳將歇之慨。

該文文末述及早年楊牧贈畫一事,書畫家楚戈(袁德星)嘗以王維〈鹿柴〉一詩為靈感,設墨揮毫為圖一幅,內容暗中扣合了篇章題名。原詩云:「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十七歲寫出「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維,將滿腔鄉愁凝斂為「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的王維,待人接物之際曾是如此多愛不忍;及至歷經安史之亂,中年接連喪妻、喪母,老來復無子嗣,文風遂轉向空靈恬澹,筆下多了幾分出世的啟悟與禪機。

以之觀照葉步榮先生的追念文,從今昔對照的意義上來說,「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就不會只是蟲鳴鳥叫、風吹水流的混聲模擬了──前、後句由視像過渡至聽覺(據說是人死後最後消失的官能感應),也許敘述者真切意識到:此山原本有人呢?或者曾經有人,歌於斯哭於斯,因此立足於當下,卻依稀能感覺迢遙的時空傳來一陣陣顫動;而夕陽自顧自斜了幾吋,逐漸衰微的暉光暗示了生命的位移,終將為深林般的黑暗吞沒……在時間面前,高聳的喬木或者貼地的青苔,竟或是沒有區隔的,一切只靜靜等待歸根那日的臨降。

楊、葉兩人之間的因緣和情誼令人歆羨,雖然無由親炙其風采,但楊牧對我個人的閱讀和寫作,確實也是發生過影響的──最早是課文〈十一月的白芒花〉,在一片泛黃且令人昏沉的古文中,偶現的現代散文就像一支清森的調子,重新喚醒了詩意與文情的想像。

上了大學,我對現代文學的興趣有增無減,就像貧瘠之人倏然闖入華宴,開始以囫圇吞的方式涉獵各式各樣的創作,從爾雅、九歌到洪範,從時報、桂冠到麥田,楊牧依舊在我菲薄的櫃架間佔有一席之地,尤其是他「葉珊時期」的散文,文字那樣美,意象那樣輝煌,早慧的心靈頻頻折映對世態人情的穎悟,總能夠將種種生活感受化為精密而富有音樂性的修辭。也陸續讀了《山風海雨》、《方向歸零》和《昔我往矣》,花東海岸的童年經歷,在他筆下總是如此洶湧而深邃,有時是礮火與地震,有時是微風輕輕拂過椰樹梢巨大的羽狀複葉,後來這三冊作品共同結集為《奇萊前書》,成為他的半生自傳。 然後,是他一系列饒富文采與哲思的散文:《星圖》、《亭午之鷹》、《人文蹤跡》《疑神》……當中的飛揚與恣縱,沉潛與低迴,只有親自翻覽過方能憬會。值得寬慰的是,隨著楊牧全集的出版,這些曾經震動我心的字述,將以全新面貌展列於新一代讀者眼前──空山又見人,能靜下心來閱讀作家,就是彼此最好的重逢。

 
 
Summary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