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3月22日,顏擇雅在臉書上發文:「俄國剛侵略烏克蘭時,紅藍白總譴責烏克蘭不該去惹俄國,被打活該。後來資訊增加,大家都知道烏克蘭根本沒惹誰,是俄國一直在欺負周邊了,這些人說法就變了,改問為何美國去打伊拉克,阿富汗時,我們沒有譴責美國。這種話術,英文叫whataboutism。
「這是70年代冒出的英文單字,用來指稱蘇聯外宣最擅長的技巧,邏輯學上的拉丁文術語是tu quoque,”你也是”的意思。英文則說”appeal to hypocrisy”,訴諸偽善。是一種偏離理性討論,不想就事論事,打泥巴仗的話術。
「碰到這種言論,我的建議是避開,能封鎖就封鎖。跟這種人辯論是浪費時間。你以為他真想知道這次戰爭,跟美國攻打伊拉克,阿富汗有何差異嗎?你以為他真的關心伊拉克,阿富汗平民嗎?如果你好好解釋,他就達到目的了,因為話題已經轉移。
「如果非要跟這種人對話,最簡潔回應是堅持現在焦點就是烏克蘭,正生死交關的是烏克蘭人民,歷史上其他戰爭可以改天再聊。」
原文並不長,讀了倒也頗有感觸,首先想起之前孫安佐留美,對同學撂話、說要「帶槍來學校掃射」,之後美國警方循線在其寓所起出超過一千六百發子彈和步槍、手槍若干,顏擇雅發文為其辯護,稱「據我所知,還沒有一次大量槍擊案是因為兇手是軍事迷,愛死槍,也熱愛蒐集子彈的」,又稱愛槍者坐擁槍械沒什麼大不了,「這就跟愛書人經常買幾輩子都看不完的書,是一樣的道理」──愛槍者之於槍相類於愛書者之於書,這是不是一種「你也是」(tu quoque)?是不是一種「訴諸偽善」、「偏離理性討論,不想就事論事,打泥巴仗的話術」呢?尤其考量到,其他軍事迷可沒有放話要血洗商場或發動校園屠殺。
由此而延伸,如果不停留在打修辭烏賊戰的層次,如果有時間心平氣和地對坐討論,這個「為何美國去打伊拉克,阿富汗時,我們沒有譴責美國」的問題,其實還是很值得問的。因為如果是基於反對戰爭的立場,那麼沒錯啊,為什麼同樣是發動戰爭的一方,「為何美國去打伊拉克,阿富汗時,我們沒有譴責美國」?不要忘了,海珊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說法(也就是英、美發動戰爭的理由),已經被證實是杜撰的。
如果不是基於反戰等人道理由,而是認為「烏克蘭是對的,俄羅斯是錯的」──或者更直接的挑明,美國一定是對的,俄羅斯一定是錯的──難道不值得多費一些唇舌為自己做出的價值判斷辯護?此間要敘明的是:倘使真有個明確的大是大非,在國際競合的場域裏,一國支持/反對的立場往往也和對/錯無關,反倒要與各自的利/弊、得/失有關。最貼近的現世例就是聯合國安全理事會2月25日在紐約召開會議,針對要求俄國撤軍烏克蘭的議案進行表決,全世界兩個人口數最多且相互不太對盤的國家──中國和印度,卻不約而同投下了棄權票(另一張棄票來自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此間的折衝與盤算不言可喻。
顏擇雅說:「後來資訊增加,大家都知道烏克蘭根本沒惹誰,是俄國一直在欺負周邊了……」這段敘述不知何解?關於烏俄戰爭爆發的背景因由,網路上各路能手整理出不同版本,但無論哪一版,基本上定會將一項內容納入,那就是「烏克蘭決意加入北約」。
沒有歷史意識的人當然可以輕易說「烏克蘭根本沒惹誰」,但是稍微理解後冷戰時期脈絡、願意進行換位思考的,就知道烏克蘭的這項決定,以及決定的後果(北約擴張),是如何深深踩住俄羅斯的痛腳。
冷戰時期,美、蘇兩大強權為了分庭抗禮、展現軍備實力,分別於一九四九年和一九五五年成立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北約)以及友好合作互助條約組織(華沙公約組織,即華約),期間各自拉攏夥伴形成戰略同盟;當時的國際氣氛有多緊繃?舉個例而言,每當華約出動幾千輛坦克於東德施行聯合演習時,駐紮西德的美軍軍機便起飛升空,隨機攜帶原子彈巡弋邊境上空,以防止途中生變,華約成員將假演習之勢、趁亂佔領西德乃至於其他地區。
誠如眾所周知,隨著兩德統一以及九○年代初蘇聯的垮臺,後繼乏力的華約不得不面臨解散的命運,國際社會彷彿也將迎來一波新局;值得一提的是,彼時為了「安全保障」,俄羅斯曾與西方國家針對兩德統一過程進行政治協商,就今日的結果而論,西方國家未能充分落實當初的承諾,無疑可視為「毀約」──所謂「毀約」一說,可參酌德國《明鏡》週刊(Der Spiegel,這可不是什麼親俄媒體)的報導,據其所披露的一份一九九一年在德國波恩舉行、由德外交官撰述的會議紀要,彼時英、美、法、德等國向俄羅斯保證北約將不會擴張(甚至明確指出北約的範圍不應超過德國與波蘭的界河),且他們也不認為包括波蘭在內的東歐國家符合加入北約的資格;這份紀要,係由美國波士頓大學帕迪全球研究學院的學者約書亞.希弗林森(Joshua R. Itzkowitz Shifrinson )在英國國家檔案館所發現,顯見普京前此多次表達「在北約問題上,俄羅斯被耍了」的放言,並非全然空穴來風。
希弗林森表示,重點不在於三十年前的外交承諾於今是否具有實質效力,重點在於,俄羅斯從「北約擴張」的單邊主義中感受到了不友善,而這份受威脅感在一九九九年北約未經聯合國准允、對南斯拉夫進行轟炸時達到了最大值……是以總綰而言,今此的戰事,無疑就是一種先發制人的方式,意圖將西方世界逼回談判桌,就其所在意的問題癥結點給予明確答覆,也就是俄羅斯不斷重申的「安全保障」:一是西方國家不得接納烏克蘭為北約成員國,二是西方國家不得在烏克蘭部署重型攻擊性武器。
就歷史進程上來看,北約自90年代以降已經擴張了五次(無論「東擴」或「南擴」,不必玩文字遊戲),目前參與國數量甚至超越歐盟,新吸納的成員當中,有不少還是前蘇聯或者前華約國家,比如波蘭、匈牙利、捷克、立陶宛、斯洛伐克等,無論是否端上檯面,都無法排除此舉乃主導北約的西方國家意圖防堵俄國勢力或為縮減其戰略空間,而施行的團體包圍術一種。針對這一系列的「北約擴張」,普利茲新聞獎多屆得主、《世界是平的》一書作者湯馬斯.洛倫.佛里曼(Thomas Loren Friedman)就曾出聲批評,認為這樣的舉動是愚蠢的,因為無論蠶食鯨吞,在歷史上俄羅斯最不具侵略性的時節選擇重層進逼,來自俄羅斯內部的反彈力道終於造就了崛起的普京,並決定以強人硬漢之姿回應世界;無獨有偶,在接受《德國之聲》採訪時,前美國駐德國大使賓德納格爾(James D. Bindenagel)亦表示,北約最大的失誤並不在擴張本身,而在於相關當局並未正視俄羅斯自認遭到背叛的感受。
說回烏克蘭,無論從地緣、文化、種族、歷史等角度觀照,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複雜轇轕,都不是張口見喉式的「國與國關係」所能涵括;從俄羅斯的角度,波蘭等國加入北約和烏克蘭加入北約,無論是實質的效果或形上的意義,原就不能等量齊觀。當然,站著講話的旁觀者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主權獨立國家本就可以決定自己的道路──話語雖然動聽,但未免見樹不見林,現實情況就是所有主權獨立國家的作為都必須鑲嵌回國際社會的脈絡,且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就是何以俄羅斯選擇出兵、美國選擇不出兵烏克蘭的因由。
儘管如此,我也沒有講俄羅斯出兵烏克蘭就是「對」的。北約主動擴張,和其他國家選擇主動加入北約,基本上是兩種不同的情況。俄羅斯也許應當深刻反思:何以這些「穿同一件褲子、吃同一盤香腸長大」的前蘇維埃社會主義夥伴,大部分卻在蘇聯解體後的幾十年間,紛紛呈現「脫俄入歐」的傾向?甚至還將「入歐盟,進北約」視為維繫國家主權於不墜的保護傘?
順道一提,上述《世界是平的》一書的正體中文版,即由顏擇雅創辦的雅言出版社所出版。
【資訊】
備註_本篇徵引之顏擇雅「whataboutism」一文,原載於原作者個人臉書專頁,發表日期為「2022年03月22日上午10:44」:https://www.facebook.com/joyce.yen.52/posts/5209351675775608;又,顏擇雅討論孫安佐持槍事件一文,幾經搜尋相關版面後未果,可能已遭作者刪除。唯全文仍可見於蘋果日報:https://tw.appledaily.com/forum/20180403/HR27Q5CADUH33UU3DUUM5UTP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