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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典中國的變形神話裏頭，所有的「魔物」──無論是花妖、木魅、還是蛇精、狐仙──都有一個終極的渴望，那就是修煉為人身，然後重入五濁，還解那在某一世遺下、於今尚未了結的塵緣。
也因此，蕭上晏《我與我的隱形魔物：成人亞斯伯格症者的深剖告白》或可視為作者在這一世的塵修，文字成為祓禊的法器，藉以淨化一切嗔恨和疑懼、冥頑與兇險；但那種魔性彷彿就是骨血裏頭滋衍出來的，愈行愈遠愈生，而自己終究是自己必須超克的業障……咦，這樣說來，以「亞斯」之身返照周邊的人事網絡，眼觀鼻鼻觀心，倒有幾分「周處除三害」的寓言味道？
儘管旨在破除普羅大眾對慣常懷有的刻板印象，但是在除魔的同時，作者又有意無意藉由成長過程所積累的異質經驗、文本開展的對話空間以及鞭辟入裏的自剖，替那充滿疑殆況味的原初場景招魂：「自國中被確診以來，我從不諱言自身有亞斯伯格症，每當涉及障礙揭露的時刻，我總是信心滿滿且誠實以對。」作為一名成年亞斯伯格症者，如今其身分每隨著學理定義的抽換而顛簸動盪，宛如五指山間翻來旋去的潑猴；無論如何，名喚「美猴王」、「弼馬溫」或「齊天大聖」，皆不妨礙這三千魔物各自造化，終至闖出一片天。
當然，幾經社會的有意淬煉（或無情碾壓），有些時刻，魔物尚得依循規則，從眾地發出「世界多麼美好，空氣多麼清新」的喟歎，將那崢嶸的頭角藏匿於隱形斗篷之後；有些時刻，則必須挺身現出忿怒尊，此間挾風帶雷的發言不免顯得急峻（試想那滔滔雄辯的姿態，幾要取代「文學」的抒情質地），實則卻是不得不然。而標記「致家長」、「致患者」、「致所有人」的段落，復又懇懇切切告籲再三，因為不如此尋求同理，周折的心路將不足為外人道。
全書裏頭最耐人尋味的，當屬第五章「親密關係」了。自小學時代初啟的情竇經驗以降，人我之間數度春心幽微的互動，到頭總因著自我認定與自我期待間的扞格，而墮入埳井。後來，真正進入一段關係，從相知、允諾相守，到分離之際引發年級間戲劇化的派系對壘，曾經彼此相連得有多麼緊緻，拆散的當刻，那蝕骨的痛楚就同樣有多麼深刻。
無論如何，蕭上晏用以自度度人的魔物，（只）會是給下一輪身心去污名運動的備忘錄嗎？我倒不以為然。因為在種種「驅魔」的過程中，何嘗不能生發出另類的「趨魔」秘力？換言之，寫作之人並不以消滅者的姿態揚長而去，卻是要直面深淵，從中汲取非凡的動能。尼采的話：「That which doesn’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無論是尼采式的「stronger」，或者小丑式的「stranger」，我與我的隱形魔物有朝一日或終將能和平共存──摘去社會化的假面，底下搏動的不再是鮮血淋漓的癭腫，而是一顆雞蛋般柔軟的初心。
【資訊】
書名_我與我的隱形魔物：成人亞斯伯格症者的深剖告白
作者_蕭上晏
出版社_註異文庫
出版日期_2019/12/04
備註_作者贈書；個人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