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從前有個願未央──讀朱天心《三十三年夢》

日本京都左京區的櫻花。朱天心向來喜歡敷染京都意象,代表作《古都》集其大成,《三十三年夢》則是以更為嚴酷的散文體再現地景,誠然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圖片來源:CTP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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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的散文集《三十三年夢》,我很多年前就買了,但研讀的過程總是斷斷續續,每隔幾個章節都不得不掩卷休息一番──並非如其他論者所言的「怕讀」,或者出於「不屑」,而毋寧更接近「不忍」;不忍曾經以個人記憶犀利質問族群際遇、藉由漫遊者經驗探勘歷史版塊位移、透過小我敘事拆解官方修辭的優秀寫作者,在離開君父的城邦後猶仍抱持著「我(只)記得」的褊狹視域以及一知半解的、補修臺灣學分的成果進入嶄新的書寫紀元(這點或將另有專文討論)。

朱天心的政治立場向來鮮明,愛之者惡之者每每緣於此,其實講穿了,無非各言爾志……套句朱凌厲的自白,她當然也有「不認同的自由」;而生長在民主之地,我們也應當尊重甚至捍衛這種自由。但書中某些急峻的推敲,讀來卻往往令人啞然:比如二○○五年年連戰罔顧社會輿論、執意出訪以至於後來有傳世笑話「連爺爺,您終於回來啦」的和平之旅,朱天心以為「若非他是個有信念有歷史感的人,是不能也不願背負政治上鋪天蓋地的罵名跨出這一步的」;而談到政黨輪替後上臺的原在野陣容,則認為他們之所以廣受新世代青睞,是因為「執政仍顯得生猛有勁、反抗批判性十足,輕易贏得叛逆性格的年輕族群」,尤有甚者,在以族盟發起人身分與侯孝賢、夏鑄九(也就是前陣子因輔大性侵案而大大出名的夏林清她哥)接受國際期刊《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訪談時,她甚至說「Part of the reason for the dpp’s popularity among the younger generation may be that this age group does not yet have to face the economic realities of having to support a family.」(也就是:民進黨之所以會受到年輕世代的歡迎,是因為這世代的人還不必面對諸如養家活口之類的現實問題,云云)。這類羚羊飛躍式的邏輯推導迭出,實在看得人瞠目結舌。

至於前此經數字週刊採用聳動標題諸如「《悲情城市》編劇待遇/朱天文吳念真編劇四六拆帳」所披露的文化界八卦秘辛,我反倒覺得沒那麼嚴重。一方面做了就是做了,既然為事實(或不是事實),坦露出來就有接受公評的意思,儘管略嫌攪擾了茶盞裏的風波,朱的本意恐怕也不專措於此;二方面,唐諾對朱天心前此諸作所引起的外界反應,下了堪稱中肯的註解:「寫『隔了一層』的小說都屢屢冒犯別人的信仰或意識型態,因此有人說她不厚道,有人說她無情,但我個人選的是『焦慮』兩字──來自她長期良好的記憶力……對已抹去記憶的人而言,這就叫污衊;對還保有記憶卻不願想起的人而言,這就叫不厚道。」對照來說,當面與人為善、背地卻竊竊私語紛紛論議的,比較起來不會更高尚──我所在意的,是臧否的標準、月旦的繩墨是否統一?還是真如其他論者所指摘的,原都是依憑一己好惡所做出的判斷?

《三十三年夢》裏頭,或明或暗地至少鞭了三百三十三個人吧?人前人後,於是我們看到許多(很可能)齷齪不堪、卻又極端寫實的「真相」:曾經情同姐妹的三三成員仙枝,原來多次苛扣胡蘭成轉交的辦雜誌款項,最後胡逝前往弔喪時遭到師母拒見;蕭麗紅為了在眾多(女)弟子間掙得胡蘭成垂青,於是時常在其面前朗誦張愛玲某些小說片段,「察覺我是眾女子競爭之外的人,便常拉我一角竊竊私語叫我小丫頭」;好大喜功的李昂不放棄任何曝光機會,在東京大學的研討會中不斷要求同席的系主任藤井省三「當眾承諾翻譯她一本尚寫作中有關吃的書」;好為人師的詹宏志無法容忍旁人知道他不曉得的事,一回眾人講到侯孝賢友人曾進口一整貨櫃的火雞睪丸販售,言談間避諱似地以「擇九」替代那字眼;途中加入的王宣一不察,轉身想詢問丈夫擇九何許人也,沒想到「宏志拉拉宣一衣袖制止她發問的低聲回她『回家查字典』」!

然後就是廣為流傳的吳念真了。「礦工之子與天文同掛編劇,實則工作狀態是天文與侯子日日談劇本一整年,最後一星期交給礦子填上生動口語之閩南語,侯子疼愛礦子,且一直以為礦子真像他自己愛說的那樣窮窘,便將劇本費四六分(女生不需養家故少些),兩人合掛名。是故我每見礦子記者會或訪談中大談『我當初構想……』『我的理念……』『我覺得台灣人……』我覺得他真好意思……」「礦子早就不是礦工後代的生活了,就像我們後來老愛把三級貧戶之子掛口上的另一名台灣之子,他們都不窮很久了,那之前一年,我們同行去義大利貝沙洛影展時,一路上我已深深見識他對名牌的嫻熟與不手軟。」這還不算,後面再次提到,言及吳念真時常趁著與唐諾、侯孝賢等人聚會閒聊時,竊取眾家的意見轉化為自身的廣告點子,從而雙收了名利。

是說,楊索一篇發表在社群平臺上的文章(現似乎已刪除),談到本書裏動輒盟盟長盟盟短、以其能擔任侯導《聶隱娘》編劇為榮的敘述……事實上,「《聶隱娘》最初的編劇大綱是一位散文出色的作家撰寫,但因為與朱家意識型態相左,已被畫出圈外。」片末的感謝名單據說連送便當者都打上,獨獨漏了這名作家;倒是謝海盟扛著編劇之名號屢屢接受海內外各大媒體專訪,彷彿居功偉厥,就不知和礦子的情形相類比,能否等量齊觀了。

不知不覺宣敘了那麼多,總之,我還是期待看到朱天心藉由此書卸下絆腳的藤壺而輕裝上路後,果若能交出相應的成績來。另一方面,也希望作家聽進學者王德威在為《古都》作序時已經很明白的警告:當老靈魂信誓旦旦,以為能預言休咎的時候,我們或得提防:她很可能是名假先知。

【資訊】
 
書名_三十三年夢
作者_朱天心
出版社_印刻文學
出版日期_2015/10/01
備註_個人閱讀;文中所提朱天心等人接受國際期刊《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的訪談,原文可參見:https://reurl.cc/qZLz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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